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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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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可能。”

青年表情冷峻, 一頭栗色的長發因為沒有時機耐心修剪打理,已經長到可以用墨綠色的布條在腦後紮起。

他的眼睛是湖水一般的湛綠, 英挺俊秀的面容往日總是顯得溫和憂郁,卻從未像現在這樣仿佛結著一層寒冰。

在阿爾瓦兵臨安辰帝都城下的時候, 斯塔比尼斯仍舊滯留在安辰的邊境之城中沒有離開, 而這次,他在這裏見到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。

“我有什麽必要用這種事情來騙你?”

與他說話之人有著遠超人類所該有的精致美貌,正是法師學院的院長,芙妮雅。

這女子同時糅合著少女的嬌美與成熟女人的風韻,一頭金色長發宛若金絲織就,而那雙淡紫色的眼眸裏此刻滿是焦躁。“法師們自有通訊渠道,這件事早已經傳開了。你可以隨意去問, 看看我哪一點在胡說。”

她原本為了準備婚事而離開了法師學院, 卻在得知桃樂絲操縱巨龍毀滅安辰的消息後, 立刻折向了斯塔比尼斯所在的地方。

事實上, 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理由,一個可以暫時擺脫婚約,理直氣壯去找斯塔比尼斯的理由。

而被薩格魯的士兵圍而不攻了許久的邊陲小鎮裏, 斯塔比尼斯的確不曾得知這外界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災難。

然而無論如何, 他也絕不相信這一切會如傳言所說的那般。

他堅持道:“桃樂絲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。”

芙妮雅不禁為他的固執而氣急道:“你對她又知道多少?”

對她又知道多少?

這世界上,又有幾個人可以確信無疑的宣稱自己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全部?

這問題讓斯塔比尼斯沈默了起來, 他垂眸不語的看向了自己腰間的長劍——他的腰帶上如今同時懸掛著法杖與長劍,加上他那如騎士披風一樣的白色法袍,很多人都覺得他身份含糊不清, 暧昧不明,頗為古怪。

但都是因為桃樂絲,他如今才能正大光明的在腰間別上長劍。

都是多虧了她,他才終於能從囚籠一般的法師學院裏畢業,擺脫桎梏。

他對於藍色水晶關於瞬間傳送的研究,就連自己的父親都認為是異想天開,但她卻認可他,並且與他一起期望和努力著。

但芙妮雅說的也對,如果不是有確鑿的證據,她不會用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戲弄於他。

可他信任芙妮雅這一點,卻也同樣信任著桃樂絲。

他們往日相交的場景一幕幕的在腦海中重放,他不知道法師學院裏原本陰郁孤僻的少女為什麽突然大放異彩,而那些出人意料的言行舉止,也實在不能讓斯塔比尼斯對芙妮雅肯定的回答道:“我完全了解她”。

回憶著她的一言一行,還有結伴旅途中的點點滴滴,最終烙印在斯塔比尼斯腦海中的,卻是他們在艾菲鎮外等待的時候。

那時候,因為隊伍中的亡靈生物,他們被阻攔在城門之外,而天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。桃樂絲蹲在他的長袍底下,又用法杖挑起他的袍擺,擋在查爾斯的頭頂。

瞧見他無奈投下的視線後,那個平常總是很少有所表情的少女,卻會擡起頭來,朝著他露出一個稚氣而燦爛的笑容。

想著那個笑容,斯塔比尼斯垂下了眼眸:“就算你說的是真的,也許桃樂絲的確做出了這樣的事情……但無論如何,我要聽聽她的理由。”

……

桃樂絲用大輕功準確無誤的找到了貝蘿拉。

因為抵達之前就用聊天系統溝通過,貝蘿拉等在叢林之中,瞧見她從天而降的時候,雖然對這樣新奇的法術感到驚嘆,卻也沒有太過吃驚。

她顯得有些畏縮的迎了上來道:“桃樂絲閣下!”

這讓桃樂絲察覺到了些許不對。因為以往的少女雖然因為出身農家而有些靦腆內向,卻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瑟縮。

她看起來過的並不算好,比起分別之前,貝蘿拉原本紅潤的臉龐顯得憔悴了不少,而眼睛下方也陰影深重,好像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。

這副模樣,令桃樂絲禁不住有些擔心的瞪大了眼睛,“貝蘿拉,你還好嗎?”

貝蘿拉勉強笑了笑,“我?我還不錯。”

“但是……路德維希呢?”

貝蘿拉垂下頭道:“在……在他的房間裏。”

“我帶你走的話,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沒有問題嗎?”

“……我想……應該沒有問題的。”貝蘿拉抿住了嘴唇,眼睛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閃現出了淚光,“……我這次離開之後,大概也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桃樂絲一楞:“……發生什麽了嗎?”

“不……只是,像我這樣出身不好,還是亡靈法師的人……領主大人容許我呆了這麽久,已經非常寬容了……”

“可是,這裏的領主,不就是路德維希的父親嗎?”

“是啊……”貝蘿拉咬著嘴唇道,“我……擅自把他為之驕傲的兒子轉化成亡靈生物,如果不是路德維希擋在我的身前保護我,也許……也許我早就要被綁上絞刑架燒死了。”

桃樂絲呆了一呆,“但是……是路德維希渴求著回歸故鄉,你才……”

可說到這裏,她便沈默了下去。

說到底,操縱生死的事情,除了神祇,誰又有資格評判無論出於怎樣的緣由,也許貝蘿拉當初就應該對那深夜跪在地上,拄劍泣淚的騎士幽魂視而不見。

但無論如何,就算貝蘿拉有錯,可若是要把所有錯誤都推到她頭上,那也未免太不公平。

而既然路德維希的親人是如此態度,那麽貝蘿拉在這片領地上遭受到怎樣的冷遇,恐怕都不奇怪了。

桃樂絲不禁問道:“路德維希……沒有陪著你嗎?”

“路德維希……看見他如今的模樣的時候,他的母親一直哭,一直哭,哭得眼睛都快要瞎掉了……所以他不能再跟我見面了。”貝蘿拉艱難的忍著眼淚道,“而他的父親不許他出門,原本他的房間是在塔樓之上,可是那裏陽光充足,亡靈生物厭惡光與熱,所以他的母親把地窖收拾了一番,讓他住了進去——說是住了進去,但自那之後,路德維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了。他好像很歉疚,讓母親那麽痛苦,讓父親那麽蒙羞……”

說著說著,她便忍不住想起了他們剛剛抵達這片土地時的情景。

那時候,貝蘿拉非常高興,因為他們不必參與危險殘酷的戰爭,順利的回到了路德維希的家。

但路德維希卻好像已經冷靜了許多,他騎著馬,將少女環抱在懷中,勒馬駐足在叢林之中,看著不遠處自己家族的城堡,沈默不語。

“怎麽了?”貝蘿拉那時不解的仰起頭來,好奇的問道,“只有最後這麽一點點距離了,不是就快要到你的家了嗎?”

“……我的家。是啊,我的家。”路德維希喃喃道:“正因為那是我的家,所以我才不想帶給他們任何糟糕的消息……”

糟糕的消息……

是指變成了亡靈生物嗎?

盡管知道這一點,但貝蘿拉卻天真的覺得,既然回家是路德維希的執念,那麽他的父母對他的愛也一定可以彌補世間的偏見——

她沒有意識到,盡管從小到大她都聽說世人對待靈媒如何嚴苛,可是真正的暴露身份之後,她卻是一直與桃樂絲他們為伴的。

桃樂絲對於靈媒的態度,讓貝蘿拉產生了微妙的偏差誤解,讓她生出了一種“即便是亡靈生物,即便是亡靈法師,也是可以被輕易接納和諒解”的錯覺。

所以,她天真而又輕率的回答道:“可是,想要再見到你的母親,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?”

聽她這麽說完,路德維希沈默了片刻。

與從未接觸過貴族階層的少女不同,他在薩格魯的軍營之中,就已經感受到了——就算他認為自己仍然是自己,可是對別人來說,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法理解,也無法靠近的怪物。

他希望自己往日的同袍和朋友能一如往昔那般的對待他,然而盡管他們已經非常努力了,路德維希還是感覺到了生者與死者之間那不可跨越的鴻溝。

阿爾瓦沒有給他派遣任何作戰任務,反而讓他徑直回家的舉動,也讓路德維希察覺到了,死亡就是死亡,覆活這種耍賴一樣的說法,是不會被生者所接受的。

他的回歸,真的會讓父母感到安慰嗎?還是說,還不如就讓他們接受自己的兒子作為一名騎士,已經英勇戰死的事實?

“怎麽會呢!”但聽他這麽說完之後,貝蘿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,“不管怎麽說,活著當然比死了更好啊!你的父母一定會更加希望你還活著的!”

現在想想,她那時候的斷言是多麽的想當然和不負責任。可路德維希最終聽從了她的話語,說明他心中其實在自己的家人身上,仍然存在著最後一絲希望。

但,那希望很快就覆滅了。

驚恐的仆從,暴怒的父親,崩潰的母親,自他出現的那一刻起,整個家就全部陷入了混亂。

“把這個邪惡的,骯臟的,低賤的亡靈法師拖出去燒死!!她怎麽敢!她怎麽敢這樣褻瀆一位貴族的屍身!?”

在貝蘿拉慌張無措的時候,路德維希擋在了她的身前。

他的身形高大,一身漆黑,於是那猩紅色的披風,就顯得更加英武而又明烈,貝蘿拉無數次的躺在他結實有力的臂彎裏,甚至曾經不止一次的妄想過,她也許可以在他身邊快快樂樂的過完一輩子。

“……她並沒有褻瀆什麽。是我請求她幫助了我。”路德維希的語氣很悲傷,因為他清楚,他的父親憤怒的是他讓家族的名聲蒙羞。

但他不能殺死自己的兒子,就只能遷怒於貝蘿拉。“……因為我死之前,仍然還懷有對故鄉的眷念。於是她完成了我的心願。”

因為他說了那樣的話語,貝蘿拉的身份便終於沒有被定位為囚犯。路德維希被他的父母帶走,關進了房間。

似乎是出於對父母的歉疚,路德維希沒有反抗,而顯得格外沈默馴順。

他只說:“請你們照顧好貝蘿拉。”

於是,沒有人說要驅逐貝蘿拉,但每個人的反應都在告訴她,她仍是令人討厭的不速之客。

仆人遠離,無視她,既不給她住所,也不給她食物。

於是她每天晚上蜷縮在馬棚裏,白天只能去森林深處采食野菜野果。路德維希住在高樓之上的時候,她只能站在塔樓下久久的仰望他的窗口。這種時候,她就很希望自己能跟自己的師父——布雷狄一樣,豢養著零那樣的鬼魂,可以幫她傳遞情思。

但後來,路德維希住進了地窖裏。她就可以趴在地上,從通風口裏與他說話了。

路德維希總是問她:“你過得好嗎?”

貝蘿拉就非常高興的回答道:“很好。”

事實上,只要能看著他,聽見他的聲音,知道自己與他近在咫尺,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。

但這件事情最終還是被路德維希的父母所知曉,於是這樣的相見最終也不被允許了。

就在桃樂絲聯絡上貝蘿拉的前幾天,她再一次的去找路德維希的時候,亡靈騎士對她說:“你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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